这段记忆,我反复写过很多次,又删了很多次。有些东西刻在骨头里,不写出来是块心病,写出来又怕人看了觉得矫情。

那年冬天,上海的风能钻进骨头缝里。我在菜场门口蹲到快收摊,用十块钱换了两颗白菜。白菜很实诚,绿叶子裹得紧紧的,像我那时绷着的心。

塑料袋勒手,我走一段换一只手。不是重,是怕袋子突然破了——那是我一周的粮食。心里开始盘算:今天吃外面的老叶子,嫩心留到后面;后天用菜帮子煮粥,能省点米;要是最后两天不够,就把菜根腌了吃。

路上有人捧着热包子走过,蒸汽白花花地散在冷空气里。我别过头,把塑料袋攥得更紧些。那时候才懂,人饿起来,尊严是可以称斤论两卖的。

后来日子好了,桌上什么都有了。可每顿饭吃到七分饱,手自己就停了。胃里还空着一块,像给从前的饿留个位置。

这种习惯跟我二十年了。请客吃饭,朋友总怪菜点太多:“又不是吃不饱的年代了。”我笑笑不说话。他们不懂,这不是吃不饱,是怕。怕那种勒紧裤腰带的感觉又回来,怕哪天又要数着米粒下锅。

超市里看见特价白菜,还是会心里一动。不是贪便宜,是想起那个提着一周希望走在寒风里的年轻人。现在每次多买一袋米囤着,朋友说我神经质。她没经历过把一颗白菜分成二十八份的日子,不懂这种深入骨髓的防备。

有些记忆会过去,但不会消失。它变成你吃饭的习惯,走路的姿势,看世界的眼神。就像上海那条街,我后来再没走过,可每一步都还踩在今天的脚印里。

这大概就是贫穷留下的胎记吧。时间能抹平很多,却抹不掉胃记得的事。